這次國立中興大學農業暨自然資源學院所舉辦的第一屆「書益獎」提供的五本選讀書目當中,我毫不考慮的就挑了《德語課》(Deutschstunde),只因為我曾經看過齊格飛.藍茨(Siegfried Lenz)的另一本書-《失物招領處》(Fundburo),基於對於《失物招領處》處處展現的幽默和詼諧的喜愛,我天真的以為《德語課》應當也秉持一脈風格可以輕鬆入腹。但這是個美麗的誤會,能做為當代大師的經典之作,從來就不可能輕鬆入腹的。
一位二十一歲少年在囚室中寫德語課上老師指定的作文題目:<履行職責的歡樂>,開始帶出故事中的三個主軸人物,在納粹時期被禁止作畫的馬克斯.南森,被指定進行監督南森不得作畫的警察哨長嚴斯.耶普森以及本書主角西吉.耶普森。西吉同時受到父親的委託,藉著南森特別喜愛他而就近監視南森是否有違反法令私下作畫的行為,另一方面南森也希望西吉可以保護在極權政治下反應時事與民生所作的畫。夾在兩者中間的西吉沒有太大的心情掙扎,他並沒有因為親情的關係而選擇站在父親這邊,相反的,他明確的保持自己的立場,順從自己真心所想要做的事,保護甚至蒐藏畫作。直到戰敗後,西吉瞞著父親所蒐藏的畫作在一夜之間被祝融吞噬,眼看著自己竭力蒐集的心愛畫作在自己眼前化成灰燼,西吉的心境開始有巨大轉變,認為保護畫作是他的本分之事,將心理疾病當做是上天的指示,而成為一個四處偷竊畫作的少年,即使他本身並不認為這樣的舉動是偷竊,但他也沒有為自己行為辯白,在一次行竊被捕後即進行少年管束,在德語課的課程中藉著作文題目,將故事娓娓道出。
即使老師給的是一個八股的作文題目,但是西吉並沒有如老師所願交出一篇諄諄教誨的文章,相反的,西吉寫了一篇敘事文,並且將「寫作文」這件事視為一個新的職責,即使老師和院長都已經認為他受夠「懲罰」可以停止書寫作文,他仍然不願半途而廢,執意要將作文完成,而西吉也清楚了解,他再怎麼努力的完成這篇作文,最後也只是讓人隨意瀏覽、一瞥而過,與其他的文件一同放在檔案櫃中。所以西吉並非將這篇作文當作是交給老師的作業,而是對於自己生命的交代,他必須寫出這些人、這些事,這是他的「職責」。故事的內容沒有太多說教的內容,反而鉅細靡遺的描述小鎮生活的每一個活動細節,或許是希望讀者能跳脫理性的思考,回歸人與人之間最根本的相處之道,由此再來探討所謂的「職責」,當人們賦予「職責」過多的理性,遠離道德倫理的時候,「職責」就變成一種手段,盲目的執行「職責」就如同被操縱的傀儡一般,因此南森批評嚴斯已經喪失對自己有所要求。
故事前面沒有敘述西吉為何對某些畫作特別情有獨鍾,也很少提及他與畫作之間的關連,西吉的文章內容圍繞著題目,重點放在三人之間的關係,或是說著重在嚴斯與南森對職責各自的執著。到後面西吉在展覽會場看到《花園與面具》才詳細的描述畫作與西吉之間產生的特殊共鳴,奇妙的是,這段文字深深吸引我,看著靜止的畫面慢慢的轉動起來,平面的畫作變的具有深度,顏色的區塊變的豐富而具有想像力,僅僅是不到一頁的文字我就反覆了好幾遍,開始了解西吉欣賞畫作那份令人讚賞的能力,如果每幅畫都可以延伸成一個世界,那麼身處在自己的小畫廊中將是多麼的愉悅。
西吉的作文一直寫到他被捕後進到過渡室,才算是完整的將<履行職責的歡樂>交待完畢。這邊大師也寫的相當精采,西吉說:「所有的青少年都是代替某個人到這裡來的。」,而西吉是代替他的父親被囚禁,因為人們無法要求他父親進行反省,但是把西吉關起來就能使嚴斯反省嗎?即使西吉說這是可以期待的,不過也說他不相信做得到這點。這是否意味著,戰爭懲罰的不是參與戰爭的那些人,而是下一代的人民,把戰爭後留下來的苦果,道德是非的爭辯都讓下一代去承受。下一代不但要進行社會秩序的重建,更要承受人們對這段歷史的批判,記取歷史的錯誤,並且企圖從中找取值得學習的地方,然而這些都沒有辦法彌補製造戰爭的那一代所犯下的過錯,或是令他們有所反省,因為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我沒有辦法說這本書我完全都看懂了,有些地方不懂,有些地方似懂非懂,有點類似我看完米蘭•昆德拉(Mila Kundera)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的感覺,只是《德語課》的主旨明顯,不像《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有點形而上的味道。如心理學家的出現,若要以第三人的角度或是以科學理性的態度來研究西吉,我總覺得他的論文部分太少,不太了解作者安排這個人物是希望讀者能從他的角度看見什麼。還有嚴斯的第二視覺到底代表什麼?如果嚴斯的第二視覺代表的是預知未來,那麼他應該早就知道德國會戰敗投降,在第六章似乎也是這麼暗示著,作者是為了顯示嚴斯的克盡「職責」就只是愚忠嗎?我喜歡結尾「大家都很滿意,因為每個人都感到自己獲勝了。」這句話我看了兩三遍,反覆思索對照每一個人的想法,才了解作者的意思,又忍不住再多看幾次,我喜歡這個簡潔有力又富有深意的結尾。
本書以第一人稱方式敘事,前後交雜地讓讀者在兩個變動的時代來回穿梭。作文中的故事為二次世界大戰中希特勒統治下的極權政治時代,「禁止作畫」和「守衛公路」等命令像是溺水人的胡亂拍打,明知國內的民心已潰散,仍企圖以高壓方式管束人民的心志;而撰寫作文的西吉則處於戰敗後人心浮動的年代,對於在戰爭中所受的苦難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德語課》以第一人稱方式撰寫給予故事截然不同的意義,透過西吉的眼睛看到那個極權壓抑時代下市井小民的人心,毫無所謂第三人的客觀看法,但這樣敏銳的觀察力和犀利的剖析,卻成為最嚴苛的批判。以第一人稱寫成的小說非常多,網路小說絕對是最大宗,以第一人稱寫作的優勢在於方便引導讀者進入作者想要塑造的世界,但是以第一人稱寫成的小說時常令人反感,因為讀者很容易被書中主述的角色的想法所矇蔽,在故事轉折與起伏間時常讓人感覺刻意而做作。將第一人稱寫作方式處理的相當好的小說作品如馬克.海登(Mark Haddon)的《深夜小狗神秘習題》(The curious incident of the dog in the night-time)、黛安•賽特菲爾德(Diane Setterfield)的《第十三個故事》(The thirteenth tale)等等,前者是以自閉症兒的口吻敘述,讓讀者透過小男孩的眼睛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世界,而後者則是以同病相憐情形同時進行自身的探討,不但以同為雙生子的角度帶領讀者切入故事核心,也利用維多利亞莊園陰森詭譎的氣息製造懸疑的氣氛,把讀者的心牢牢抓住。這樣的題材以第一人稱敘述故事讓人非常容易投入故事情節和作者所要營造的氛圍,使得故事更加精采,更能突顯作者所要表達的意念。《德語課》也是以第一人稱處理的絕佳作品,讀者像是隱藏在西吉背後的幽靈,隨著西吉走過海堤、撿拾貝殼,跟著他參加生日會、觀察眾人的行為顏色,以孩子獨有的敏銳檢視大人之間的愛恨糾葛。西吉是個孩子,所以只是單純的描述他的所見所聞,沒有加上是非對錯以及道德倫理的判斷,比起意正辭嚴的道德勸說,這樣的描述方法反而更令人深思。
西吉在德語課上被要求寫作的作文題目是<履行職責的歡樂>,對於嚴斯而言,他的職責是監督南森在禁令時期不得作畫,但是直到禁令解除後仍然焚毀畫作,要說這履行職責的快樂可以讓他無視世事的變遷,持續執行著舊時代的命令,不如說這是他以克盡職責來企圖使他的生命合理化的動作,履行職責的快樂已與心靈上的快樂背道而馳。嚴斯執著於對禁令的執行已經盲目到令人不解的地步,究竟是因為南森曾經救過嚴斯,所以他一定要在某方面板回一城,還是對於南森心靈上的自由的嫉妒,或是單純對於警察哨長職位的榮譽感,而使他對於南森有某種程度的優越感,作者並沒有對此多加詳述,這方面也就任人解釋。對於南森而言,即使沒有任何人命令他作畫,但是做為藝術家的天職就是作畫,就如他所言:「繪畫是不可能禁止的。」即使嚴斯認為南森的快樂是來自於違反禁令,對於藐視禁令而感到沾沾自喜,然而能透過作畫得到心靈上的快樂卻是無以取代的。小西吉只是單純遵循自身的對於藝術的渴望,選擇將保護繪畫作品當做是職責,小孩子順從心意的純真,對於大人對命令的執著甚至對於命令本身都是一種莫大的諷刺,然而他的執著終也成為一種擺脫不掉的宿命,故事裡也直指這是一種心理上的疾病。同樣「職責」二字,故事中三人以生命用不同的方法詮釋,這是作者對納粹時期執法人員「履行職責」的批判與反思,也描繪了人情道德與社會理性產生衝突時,人性所做出的各種反應。
雖然對於大師叨叨絮絮的敘事方式有時候會感到不耐煩,而這個故事跟「有趣」一點都扯不上關係,灰暗的色調和緩慢的節奏綜合成本書的重量,畢竟要討論戰爭過後道德的重建,不可能用像失物招領處那樣輕鬆詼諧的語調。但是不可否認的,這樣的敘事方式完整的呈現出德國北方的小鎮風貌,讀者會跟著希爾克沿著似乎沒有盡頭的海堤漫走,隨著海鷗在灰暗無邊的天際線飛翔,每個微不足道的人物都因為一個眼神或是一個小動作而活了起來,甚至連死亡,都要仔仔細細的描寫而顯得小心翼翼。與失物招領處相同的是,每個出現過的人物都因為作者的描述而令人無法遺忘,除了三個核心人物的個性外,西吉的姊姊希爾克、哥哥克拉斯也都是如此,也許不知道人物的具體五官長相,但是更重要的是每個人的個性都在生活中表露無遺。在礦區將克拉斯運回家的希爾德即使在這之後都沒有再被提起,但是最後在月台上領回她的丈夫時卻能讓人一眼就認出,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本書的人物繁雜,而德語名字又特別繞口難記,作者雕塑人物的功力可以見一斑。
《德語課》屬於戰後文學,戰後文學大致上指的是二次世界大戰後,對於戰爭進行內省的文學,也稱作傷痕文學或廢墟文學,除了批判戰爭的合理性外,戰爭後人民的生活與自我治療以及社會秩序的重建,也常常是戰後文學探討的重點。台灣的戰後文學主要指日治時代邁入民國時期以及二二八事件後的文學,著名的作家包括鐘理和、黃春明等人,日本也有三島由紀夫等作家,而《德語課》則是探討在納粹統治底下德國人所遭受的傷害。一般說到德國與納粹的關係,重點都會放在納粹與猶太人的關係上,同情遭受納粹迫害的猶太人,或是責難納粹冷酷無情的屠殺,如著名的湯瑪斯•肯納利(Thomas Keneally)的《辛徳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或是安妮•法蘭克(Anne Frank)的《安妮的日記》(Diary of a young girl)等等,選擇衝突性的題材固然容易使讀者了解作者所要表達的東西,然而選用一般德國人民(非猶太人)反而能跳脫種族間的既定思考模式,重新檢視戰爭除了種族屠殺之外,還有更多更多值得省思的部份。一如所有從極權統治脫離的國家一樣,德國文學也經歷一段空窗期,或是說逃避期,在這段期間寧願學習其他國家的文學而不願再對自己的故土多加描述,或許也是因為歷史需要時間沉澱,度過戰後的傷痛期才能正視這段歷史對於這片土地的影響,透過文學讓國家傷口癒合,歷史才算是完整。
作者齊格飛•藍茨與另兩位德國諾貝爾文學家葛拉斯(Günter Grass)和波爾(Heinrich Böll)同享盛名,他的作品在台灣先是以《失物招領處》較為出名,畢竟出版的時間較早,然而齊格飛•藍茨的成名作應該是《德語課》。或許是因為《德語課》實在太大部頭了,所以先餵給台灣讀者一點甜頭,讓輕鬆幽默的《失物招領處》先在台上市,看反應如何再來引進《德語課》。內行人覺得以《失物招領處》當作是大師在台上市的第一本書實在有失大師風範,外行人如我,在剛看完《德語課》的時候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如果兩本書的出版時間顛倒過來的話,我可能連《失物招領處》都不想去碰。但是仔細想想,也的確要是《德語課》這種份量的小說才足以當作是大師的成名作,討論的格局夠大、內容夠深,談不上引人入勝,但是的確發人省思。大概是覺得《德語課》的反應也不錯吧,目前書店的書架上已經可以看到另一本齊格飛•藍茨的短篇小說集《我的小村如此多情》。
《德語課》對於「責任」二字給予相當深刻定義,嚴斯認為監督南森作畫是他做為警查哨長的的責任,然而當命令本身就是不合情理的時候,助紂為虐與克盡職責的分野就相當模糊,與其說藍茨對於助紂為虐與克盡職責進行的辨證讓人拍案叫絕,我對於此一時彼一時的感覺更加深刻。同樣是「監督禁止作畫」這件事,在納粹時期是完全正確的,但是當德國投降的瞬間,它就變成一件罪不可恕的行為;而「作畫」這件事也一樣,在納粹時期是要偷偷摸摸、拉上窗簾才能做的事,一夕之間卻變成人人歌頌的事。沒有經歷過那樣年代的我們這一代,很難理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知如何思考到底該怎麼在夾縫中求生存,與其感嘆世事的變遷,不如說只要扯上政治與戰爭,所有的理性思考似乎都變的毫無用處,對於究竟該屈服在大環境下堅毅的生存下去,還是該堅持自己立場無愧於心,每個心中的尺皆不同。大師畢竟是大師,這本小說的結構相當嚴謹而完整,而內容則像是一個堅定沉穩的老人向孩子講述寓言故事,說的不是冒險犯難的奇幻故事,而是教導孩子如何成為一個有道德良知的人。不難想像為何德國的中學會將本書的部分章節作為教課書的一部分,或許對於德國人而言,這本書的沉重度與意義價值又高過我們。
- Dec 03 Mon 2007 18:59
《德語課》讀後感5000字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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